加国头条 i4cc.ca ｜纽约路边书摊主的内急与选择

按：人行道的秩序、安全来自何处？怎样的人行道，才能维系个体的尊严，让人们拥有更好的城市生活？本书关注在纽约街头谋生的摆摊的黑人摊主群体。他们在街上摆摊、睡觉、捡垃圾，游走在法律边缘，看似制造了混乱和威胁。但社会学家米切尔（Mitchell Duneier）通过长达5年的参与式观察发现，这些在街头谋生的人借由在人行道上创造性地寻求生存空间，生成了一套非正式社会控制体系，维系着人行道的秩序和安全；而他们也得以“诚实谋生”，扭转自己的人生。米切尔提醒城市治理者，以及任何一位想要理解城市复杂生活的人，非正式经济和社会生活有巨大的、无可替代的价值，同时也不必然在审美上令人不悦。这本书的价值远不止在城市治理方面对我们的启发，对中国学界有非常多的研究示范，例如下边摘录的这一节。摆摊者随地小便，作者并没将这样的行为归咎为素质和道德问题，也没有指责麦当劳拒绝让出厕所给这些摊主解决内急，更没有呼吁增加厕所建设这样的“厕所革命”式的运动。而是通过细节描写呈现事件本身，尤其不同摊贩间不同的行为逻辑，包括谁算餐厅“顾客”这样的复杂问题。作者认为，摊主不在街边尿尿是逃避罚款，而不去厕所在摊位下用咖啡杯接着尿是因为怕摊子被抄。总之，事实充分，而建议确实多余的。

再次感谢出版社赠书，让我们跟随《人行道王国》一起感受人类学家理解治理的思维吧。赠书三本，规则见文末

Mitchell Duneier,2000,Sidewalk.英文版封面

内急之时

沿着第六大道走，在韦弗利街和华盛顿街之间，有时候会看到有人在华盛顿广场公寓的侧面小便。虽然第六大道是一个不错的常居地，能够相当全面地维持生活所需，但它缺乏宾夕法尼亚火车站最好的设施之一：向公众开放的洗手间。所以这里的人们要方便的时候必须自己找地方。

我向公寓居民菲利斯·格罗斯询问华盛顿广场公寓的人对这事怎么看。她回答说：“显然这是这个公寓的建筑师的设计缺陷之一，在建筑物的侧面排凹槽线条，所以在这里小便太方便了。人们不得不随处小便这事本身〔就令我感到不安〕……但是他们真的不需要这样做，因为〔几个街区之外的〕华盛顿广场公园就有一个洗手间”。　

穆德里克：“这是我的厕所”

“我得找一个纸杯，然后就好了，”晚上十点，我们沿第六大道往下走时，穆德里克告诉我。他在垃圾桶中找到一个纸杯后，停下来，解开他的裤子，开始尿尿。我问他为什么。

“为了这条街，米奇，为了吉利亚诺，”他笑着说。他指的是纽约市长，名字是鲁道夫·朱利亚尼。“吉利亚诺说你不能去洗手间。我就发明了这个办法。现在街上的每个人都搞个杯子。你不能去商店和餐馆的洗手间，因为你要是不花钱他们就不想给你用。那你怎么撒尿呢？你就找个纸杯。”

“然后你就把它扔在街上？”我问。

“扔在街上！”穆德里克说。

“这是为了朱利亚尼？”我问道。我很惊讶撒尿被视为一种政治行为。

“是的，我因为在街上撒尿被关进了赖克斯岛监狱。现在我就用个杯子。因为在街上撒了尿我就得给城市付一百美元？狗屁！现在我就用杯子。警察要是说， ‘你干嘛呢？撒尿呢？’我就说，‘没错，我往杯子里撒尿呢，没往街上尿！街在那边呢！我这用着杯子呢！’”

“这儿的厕所都不能用，”后来有一天，我又问到这个问题，穆德里克继续解释，“像〔街对面的〕麦当劳吧。昨天早上我去了，我实在得拉屎。他们说， ‘你必须买东西。’我可是那家店的常客。十分钟后，另一个人走进来，他什么都没买，她直接给了他钥匙让他去用厕所。”

几天之前，我注意到穆德里克试图挥手打一辆出租车。没有车为他停下来。几秒钟后，他转过身来，手上拿着一个杯子，把它丢在了下水道里。当穆德里克假装叫出租车时，他另一手藏在解开纽扣的衬衫里拿着杯子小便。过路的行人和车里的人似乎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告诉你我怎么做的。我把东西放这儿。我衣服放在这儿。然后我这样拿着。然后我说〔大喊〕“出租车”！谁都不知道，因为我看起来像是在打车。”

另一次，穆德里克将尿倒进下水道之后，把他刚用过的星巴克纸杯挂在了第六大道的树枝上。（这棵树是当地的商业改善部门种的，用来压缩摊贩的空间。）我偶尔看到过树枝上挂着纸杯，但从来没有多想过。

“我把杯子挂在树上。这就表示这是我的杯子。你难道要把你那玩意儿放在别人的杯子里？所以你把你的杯子挂起来，那就是你的厕所了。像这样。这是我的杯子。我用完我的杯子，不想让别人也用。这就是我的厕所。我得把我的厕所好好放这儿。〔把杯子挂在树枝上〕然后我回到书店〔他的桌子〕，每隔五分钟，我就留神看下我的厕所。因为我知道我待会儿还得尿。”

“每个人都这么做，”他继续说，“马尔文也这样做。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不能进厕所。”

穆德里克说，纽约市完全有能力在街角建更多公厕，这样他就不用走七个街区去“撒尿”，或者，如果他不得不上个大号，就得花很长时间，这期间警察可能会没收他的书。“吉利亚诺大把大把赚钱，而我这样无家可归的人无处可去。我尊重公众，尊重每个人，但我连厕所都没法用。”

“那里是昨天早晨我拉屎的地方，”他当天晚些时候指着拐角处的一个垃圾集中箱，继续对我说道。他向我展示了他如何打开垃圾集中箱的开关，在里面坐下大便。他说，为了防止感染肝炎，他一直把卫生纸放在口袋里。我提出要看一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大卷卫生纸。“两个口袋都有一些。因为，如果我要去哪儿，我就得准备好我会去那边那个卡车后面。我不觉得我的勾当见不得人，因为我没有什么勾当。”

“这一切都会写在书里。”我提醒他。

“我不在乎书里有什么，你得让人理解这些！”　

可能被摊主用来盛尿的星巴克杯子图片来源于网络

罗恩：“有时候我不得不在街上撒尿”

公共洗手间总是禁止在街上工作的人使用吗？６月的一个星期五，我路过乌诺比萨店，注意到罗恩进来，冲向了餐厅后面的男洗手间。然后我自己也走进了洗手间，发现只有一个隔间，罗恩就在里面。我于是走出来，等罗恩出来。两分钟后，我还没看到他，我再次走进去，看到罗恩在用肥皂洗手。

“穆德里克告诉我，他们不让在街上工作的人使用这个厕所。”我对罗恩说。

“有一天经理过来说，他不希望我们再来这里，因为厕所被弄脏了，他相信是我们中间的谁干的，”罗恩回答说， “但是我告诉他，‘我们一直都能用这个厕所。我已经在这里待了十年，我一直都是受欢迎的。事实上，以前的经理们还常常给我们食物。’他说，‘那好吧，忘了我刚说的话。’所以现在人人都可以来上厕所。”

“但是，穆德里克说，这些餐馆都不允许他进，包括乌诺。”

“他可能试都没试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来这里试试看。我觉得他要是拿着瓶啤酒，大概没法进去。我从来没有看到穆德里克试图去那里，他总是用杯子。”罗恩然后解释说，他也不是一直就使用乌诺的厕所，无论他是否受欢迎。

“我曾经在〔华盛顿广场公寓〕楼那边撒尿。然后我会看到人从大楼里出来，说，‘哦，恶心死了。’所以现在我根本就不喜欢那样做，如果我不得不在公共场所撒尿，我就在街上撒尿。”

“我不敢相信你会在建筑外墙上撒尿。你当时一定喝醉了。”

“没有。”

“那么，是因为你对那里的人生气吗？”

“不，这只是一个可以撒尿的地方。〔笑。〕就是这样。不是我喝醉了。我觉得在建筑物上撒尿没有什么不妥。”

“你为什么会觉得没什么不对的？”

“它就是栋楼而已。它又不是公寓里面。它就是一个结构。人自然想对着一个东西尿尿，而不是对着空气尿尿。当你使用厕所时，你是对着厕所的墙壁尿尿。甚至连狗都是对着建筑物的一侧撒尿。他们要是那么反对人对着建筑物撒尿，他们也应该反对狗在建筑物上撒尿啊。狗尿比人尿味还大呢。你明白吗？如果他们是担心气味跑到自己的公寓里面，他们应该不让狗撒尿才对……但是话说回来，我也不那么干了。我努力避免。”

“为什么？”

“人们可能正从窗户往外看，看到你。有些人会生气，会说，‘嘿，这是我住的楼！’”

“你认为他们生气得有道理吗？”

“他们想要生气就生气了。你管不着别人的感觉。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尽量不要这样做。我现在去汽车之间撒尿。而且我也尽量不要尿到人家车上。如果有人看到你尿到他们的车上，他们会很生气。”

“你有没有像穆德里克那样用过杯子？”

“我不喜欢那样，全都尿在手上了。”

“什么情况下你会不得不在街上撒尿？”

“凌晨三点，我在街上，大部分店都关门了。开着的店太远了。我不想走四个街区，那样会丢了我的桌子，所以我可能就在街上汽车之间。〔你离开桌子的时候，〕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有人可能会偷你的东西，或者你可能会错过一笔买卖。你等顾客等了一天，你刚一走开，顾客就来了。

“有时你没办法，只能在街上撒尿。一个人要是特别脏或者很难闻，他就不想去厕所，那里还有体面的人。你对自己感觉不好。有时候我不得不在街上撒尿。我身上和衣服都又脏又臭，带着前一天晚上的酒气。身上还有汗臭味。我可不想这种时候进厕所。”

“所以在街上撒尿也是一种表达尊重的方式吗？”

“对！尤其是在早上，人们穿着体面的衣服准备上班。所以我就不去那样的体面地方。所以我就不得不在街上。”

即使穆德里克和罗恩两人都表示他们进行这些不规矩的行为是被逼无奈，但他们所采用的小便方式仍有不同：穆德里克用一个纸杯，而罗恩过去习惯对着公寓楼的外墙。然而，即使罗恩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讨厌这样的行为（“你管不着别人的感觉”），他仍然改变了自己的做法，改为在汽车之间。他似乎非常关心他身边其他人的感受，以至于如果他觉得自己的体味会干扰到干净整洁的消费顾客，他会主动拒绝使用餐厅厕所。

原作插图摄影：奥维·卡特（Ovie Carter）

报亭工作者：“我觉得不好”

当罗恩和我正在说话的时候，在第六大道和韦弗利街交叉路口的书报摊上工作的印度人拉吉走来和我们打招呼。他穿着意大利丝绸休闲裤，熨烫好的棉衬衫和网球鞋；他干净整洁，看起来当天早上洗过澡。既然他也在第六大道上工作，而在他的报摊里没有厕所，我就问他是否也会有类似的行为。

“让我问你一件事：当你在你的报摊上必须要去小便的时候，你去哪里？”

“我去那边，”拉吉说到，同时指着街对面，在第六大道和华盛顿街交叉处的一家印度餐馆“巴鲁奇”。他说，当他只有一个人在报摊里，实在走不开时，他会在杯子里“完事”，然后丢在垃圾桶里。

但和罗恩不同，他说这话时声音里带着尴尬。

“你经常这样做吗？”我问。

“很少。因为我羞愧。我觉得不好。”

罗恩说：“但是你在摊位里面。没人能看到你。他这儿有隐私。你明白吗？”

对于罗恩来说，唯一能导致尴尬的理由似乎是别人看到他在小便的行为。然而，对于拉吉而言，羞耻感似乎源于他自己确信自己违反社会标准，无论别人是否能看到他。这个差别可能很有意义。很可能对于罗恩来说，在人行道上找机会小便的需要已经大于任何罗恩不得不在厕所之外的地方“解决”的羞耻感：他对此已经非常习惯了。但是，让别人看到时，他仍然感到尴尬。由于尴尬是基于我们所感觉到的别人如何看待我们，因此它是一种完全社会性的情感，揭示了我们是嵌入在社会中的人。

“你也会用那边的厕所吗？”我指着街对面的韦弗利餐厅，向拉吉问道。

“会。”

“是因为你消费吗？”

“不，我就说‘我是报摊上的’，他们就说‘没问题’。在那边，还有那边。〔他指着韦弗利餐厅，然后又指向巴鲁奇。〕没问题。在这边和那边？随时都可以！他们一楼有一个不错的厕所。”　

顾客专用？

穆德里克和罗恩对于他们是否必须在公共场所方便，说法不一。穆德里克声称他这样做，是因为他无法使用附近的洗手间。而罗恩则说，在他身上很脏或酒醉的时候不愿意进餐馆，这种时候在街上小便反而比较尊重他人。

穆德里克很有可能可以进入餐厅，但有可能某些过去的经历让他相信他不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完全不认为厕所有什么重要性，因此夸大其词，说餐馆不允许自己进入。也有可能是他过去的经历十分沉重，使得他很难去冒着被拒绝的风险，尝试使用餐馆厕所。被拒绝的风险可能是他不愿意付出的代价。

我在街区的几年时间里，有时候会看到其他证据，表明在街上工作的人们难以进入公共厕所。我们已经看到乌诺比萨店的经理告诉罗恩，街上的人不能使用店里的洗手间。罗恩在和他争论后才获得使用权；而在同样的情况下，其他人也许就被吓到，默默走开了。还有一些其他例子。例如，八月有一天，约翰·斯图尔特走到哈基姆的桌子跟前说：“麦当劳的这些人态度不好。我去上厕所，他们锁了门。我去麦当劳都去了二十五年了。我花了那么多钱！”

哈基姆最近也有类似的经历，两人决定随身带着录音机，去麦当劳抗议。

“我想和经理说话。” 哈基姆对柜台后面的一位非裔美国人说。

“经理一个小时后才回来，什么事？”

“这附近的一些非裔美国人平时都来这家餐厅买东西，但他们被禁止使用厕所。我们就在这附近工作，我们想和经理谈谈，看看我们能否在这个层面上解决。”

“如果有人走进来用厕所，他们必须是顾客。”

哈基姆说：“但实际上，在这里花钱的人被剥夺使用厕所的权利。”

“只要你是一个花钱的顾客，你就可以用厕所。”一名黑人女性工作人员插话说。

“你说花钱顾客是吗！”约翰说， “我吃麦当劳都二十五年了。”

“又不是在这家店，”那位工作人员说，“这家店在这儿还不到一年。”

“你看，”约翰说，“你还有这种心态，你几岁了？

“21。”

“我吃麦当劳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他说。

这话之后，哈基姆和约翰离开餐厅，回到了哈基姆的桌子那边。

“如果情况还持续的话，我们就去弄一个抗议标语牌，站在餐厅门口开始抵制他们。”哈基姆说， “直到周围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昨天我去那里，当我往店后面走时，经理说， ‘我能为你服务吗？’”约翰说，“‘你能为我服务吗？服什么务？’所以我只好买了一个肉桂卷，然后我还是不能用厕所！”

一个大约五十岁的黑人走到桌边，加入了讨论：“有时候我们可能会进去，会买东西，会求人家。但我们不应该去不尊重我们的地方消费。并且我们也应该让麦当劳里面那些种植园黑人知道这个。”

“是的，”哈基姆说，“在麦当劳，比油炸食物什么的稍微高级一点的职位，你就不会看到很多黑人了。”

这一段对话中，我看到了几个一再出现的问题。

首先，很显然，即使约翰最终买了肉桂卷，他还是被告知卫生间已关闭。这并不罕见。我亲自见到过伊什梅尔即便在消费之后，还是被告知卫生间正在清理，无法使用。而我没有买东西，但轻易地拿到了钥匙，进入厕所而没有收到任何警告，并且发现厕所是空的。在第六大道街头工作的许多人似乎也都会受到这样的为难，即使他们已经花了钱。这些故事不断重复。

第二点，第六大道上的人如果要上厕所，现在就要上。往往在他需要的时候，他的口袋里并没有很多钱，甚至就没有钱。他很可能这时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不消费而说服一个店面经理，要么在街上小便。　

谁是“顾客”？

第三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点，约翰一开始似乎试图不消费就去使用厕所。事实上，许多在街上工作和生活的人相信，如果他们经常在这家店消费，他们就有权利使用它们的洗手间。在使用洗手间的这一刻是否消费了，对他们来说是不重要的。当约翰说他已经吃了二十五年麦当劳了，他实际表达了街上的人常有的一种观点，认为与麦当劳的常客关系，决定了他作为顾客有哪些权利。

穆德里克也是这么认为的。“你这星期去买了个吃的———就说你去买个薯条吧。两周之后，你想去上厕所，他们就不让你进。但你还是顾客啊！你只要买东西了，你就是一个顾客。”

“你觉得买一次东西，就终生是顾客？”

“一旦你走进那里，你按常理说就是一个顾客。你在那里花钱了。你应该是一个顾客了。他们在那里看到你，你在那里花了钱，他们就认识你。他们肯定认识你。你不得不撒个尿，但你却不能用他们的厕所。”

“成为顾客有什么条件？”

“我就是不明白了，”穆德里克继续说。“你去餐馆，他们不让你用厕所，因为他们觉得你不是顾客。”

“如果你买咖啡的时候同时去上厕所，他们会允许你吗？”

“我从没试过。”

“怎么会呢？”

“如果我现在去买包薯条，然后我拿出门去吃薯条，然后我肚子突然不舒服，我想去拉屎，他们说你必须是一个常客。嘿，我刚刚买了一包薯条啊。有什么区别？”

在我与穆德里克这段对话的一年之后，有一次，我们在第六大道上的一家餐厅里喝可乐。他走到后面，要求服务员给他开下厕所的门锁。女服务员拒绝，并且说什么，你从来都不在这里买东西。穆德里克把手伸进口袋，拿出一叠一美元钞票，抽出几张想要放在她手里。他说，这是给你的小费。但是钞票落到了地上，女服务员拒绝捡起来。穆德里克说，不要羞辱我。厨师在刷卡开门的时候，看了看我。穆德里克弯腰捡起钱，进了厕所。

还能去哪儿？

如果罗恩认为他太脏或醉酒的时候进入餐厅是对他人的冒犯，或者如果穆德里克认为他没法进入餐厅厕所，他们还有什么其他选择？

为什么这些人不会去几条街之外的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公共男厕，就是华盛顿广场公寓的格罗斯夫人所说的那个？我一再问穆德里克为什么不去那里。

“太恶心了，”他向我描述华盛顿广场公园的公测，“马桶上没有座圈，你必须坐在马桶那个窄边上。而边上全是屎。谁愿意一屁股坐在一个全是屎的狗屁马桶上？”

穆德里克和我走到公园去看看。这是六月的一个工作日，下午四点。地板上全是棕色的水。厕所里有六个马桶，之间没有隔板。也没有马桶座圈。粪便和尿液的臭味很强。

出来的路上，我们去拜访了公园的经理K.C.萨尔。当我们走进他的办公室时，穆德里克说： “把他妈的广播打开。”指的是我的录音机。我打开了录音机。

我们向经理介绍了自己，并与他握手。然后我问他：“厕所里为什么会没有马桶座圈？”

“因为我们只要一安上去，就会被人弄下来。”

“是因为它们会被拔下来，还是它们以前被拔下来过？”我问。

“被拔下来过。”萨尔说。

“那么，也就是说，以后也再也不会有马桶座圈了？”

“不会有，”经理继续说，“我觉得那有点要求太高，就是你说的那些细节——就是能够安上马桶座圈而不被拔走，或者安上隔板来保护隐私。”

穆德里克和我离开了经理的办公室。可以看得出来他很生气。“他妈的华盛顿广场公园。他们就不能安个马桶座圈？他们明明可以解决这问题，但他们不想解决。他们就想让我们别来。我可没法去那种地方拉个屎。我在那狗屁地方都喘不上气来。如果我现在不得不拉屎，我会直接去那棵树后面。那里至少有空气。你去那厕所，什么隐私都没有。厕所不都应该有个隔间吗。”

穆德里克继续说道：“你把鸡鸡掏出来，那里每个人都看着你的鸡鸡。想看看你有多大的家伙。你在那里拉个屎，那些王八蛋就看你的屁股。这城市整个都他妈疯了！”

解决方案：提供公共厕所

我和麦当劳和韦弗利餐厅的经理交谈过。两人都说，如果他们让一个在街上工作的人进入餐厅，他们就得允许所有人进。而如果所有在街上工作的人每天都来用几次厕所，那么顾客就会看到持续不断的街头工作者出入餐厅，为顾客带来不愉快的氛围。麦当劳的助理经理解释说，每次厕所被弄脏或者堵塞，就得从点餐柜台上抽调人手去打扫，这样点餐柜台前等待的人就会更多，对于一家快餐店来说，这是很不利的。餐厅里有厕所这件事，对于在这两家餐馆工作的人来说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一个人是否将厕所视为解决身体方便需求的唯一自然而然的或者最好的方式，取决于厕所资源对他来说有多么可及，也取决于他对于警察来没收桌子和物品的担忧。这些情况导致了个人的重新社会化。穆德里克似乎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对于他所相信的外界约束的自然回应。尽管如罗恩所认为的，一个人的信息似乎并不能适用于他人的情况，但这却符合他的经历。

在街上工作的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已经习惯了这样生活，他们逐渐以另一种方式社会化了。比如说，曾在宾夕法尼亚火车站居住的人，就习惯了在洗手间公开脱衣服，在公共洗手池清洗身体。看起来，接受自己住在街上，意味着一定程度的放弃，这使得这种行为更加容易接受。例如，我们可以想想看罗恩和报亭工作者拉吉的反应之间的差异。

这些人所做的事，在主流社会看来是很不体面的。但是，我们可以将他们的行为与更富有的白人的行为进行比较。我曾在一个繁忙的星期六晚上看见中产阶级白人在格林尼治村的建筑上小便。我的朋友亚当·温克勒常在比佛利山的“山巅”乡村俱乐部打高尔夫球，他说尽管洗手间分散在整个球道上，但仍然常常看到男性在高尔夫球场上小便。在任一社会经济阶层，男性随处小便的行为似乎都不罕见，尽管街上工作的人能去的地方更少。

正如我们所看到的，罗恩因为难堪的感觉而停止在公寓楼小便，也会因为同样的难堪而不愿在觉得自己体味难闻的时候进入餐馆。在这个语境中，他可能实际上将自己在公共场所小便视为一种不尊重他人的举动，因为他觉得自己喝得太多或者太脏，而不愿意与别人使用同一个厕所。

公共场所小便问题，并不能通过更好的非正式社会控制或“劝导”来轻易解决。我们在这里看到的那种污名化的特质，就是人行道上的一些人永远被排斥，或者永远感到自己被排斥，而有些人的情况可能只是稍有不同，就会自己为自己创造解决方法。哈基姆可以使用厕所。贾曼也可以。这些人已经与愿意让他们方便的餐馆老板建立了联系。但很可能无论哈基姆对罗恩和穆德里克说什么，都不会让他们进入洗手间的时候感觉更舒服。不同之处在于，哈基姆和贾曼每天都洗澡，看起来干净整洁，不使用毒品，也不在户外睡觉。他们也经常会在使用洗手间的地方买东西。

同样地，在过去的几年里，爱丽丝在当地的餐馆或在她和其他小贩晚上存放货物的停车场里使用洗手间都没有任何问题。当2４便利店（一家便利店）被转手改为“去吃寿司”店时，爱丽丝与新店主也建立了融洽的关系。她开始帮他们看两辆停在外面的汽车，从上午十一点到晚上七点，为这两辆车在停车计费器里充钱，而作为并未明言的交换条件，她可以在店里使用厕所。她五岁的孙女玛西沙也在“去吃寿司”里上厕所，而爱丽丝也会在同一个厕所中为她两岁的小孙女莫妮沙换尿布。

从某些层面上来说，在这个地区，更好的控制系统——正式控制系统——实际上可能可以补充人行道上的非正式的默认行为和劝导。证据已经表明这些问题的部分原因正是严厉的警察政策。因为警察会在摊贩不在的时候丢弃他们的货品，所以他们鼓励了街上工作的人们使用纸杯、垃圾桶和建筑的侧面。摊贩们遇到的问题与不尊重排泄权利的公司的员工的问题非常相似。事实上，很多雇主都因为员工想要在工作时间上厕所，与员工在这方面有冲突。

然而，无论如何，厕所资源本身显然是一个问题，而这是造成这些人成为问题的主要原因。城市解决公共场所小便问题的方法是，发现穆德里克这样的人在公共场所小便时，把他关起来。但这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因为在街上工作的人们相信他们别无选择。另一种办法则是提供目前在巴黎和旧金山街头的那种自洁公共厕所。

即使在这一点上，我也感到有些不确定。在最近的巴黎之行中，我与法国社会学家昂利·佩雷茨一起走在街上，寻找那些维修城市的自洁公厕的卡车。当我们找到一辆卡车时，我（通过昂利）告诉司机：希望有一天纽约人也能有这样的资源。他抱怨说，在巴黎，一些居无定所的人每晚都住在公厕，将公厕当作了收容站。这意味着，即使是有公共厕所，也会无法满足人们的使用需求。每项政策都有其意想不到的后果。

此外，提供这样一个厕所，显然会使这个街区更有可能成为一个适用的常居地，许多政策制定者都不愿这样做。不过，缺乏这样的资源，也并没有打破街头人们的维生底线。这只是使他们更容易进行不卫生的行为，而对那些不了解其社会性原因的人来说，这种行为是不雅的。

本文节选自《人行道王国·第三章非正式社会控制的局限》